坚果糕
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。太阳是我的名字,太阳是我的一生。

蒹葭落(一)

       二十余年前。细柳小镇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地方若被称为“镇”,那里的人往往算不上富裕。细柳镇民风既可算淳朴,也可算彪悍。总之,没有那么多的礼法教化,相对自由,也相对贫穷。

       细柳镇里有一个院子。院子里女性住得比较集中。她们身材普通,样貌平常,健康不算很好,年纪也相对偏大一些。她们有的曾在秦楼楚馆,没得人赎身,错过了青春;有的曾经有一技之长,善编织的失了手指或视力,能吟唱的失了声或破了相;有的被拐了,离家出走了,被夫家休弃或守寡,总之是既无父兄荫蔽也无夫无子依靠。最终,各式各样的普通女人凑在一起,用她们最后的本钱支撑求生。不过她们的确是世上最自由的一群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失了生活,便得了自由。失了自由,却未必能过好生活。是不是这样?其实,她们过得还算挺痛快的。

       破屋烂瓦,当然引不来堂前燕。来这的人往往也就那样,老光棍,力工,攒个子儿就想当天败掉的。这里没有人干净,碰一碰全是脏病,凑合过呗,也没人指望长命百岁寿终正寝,过一天算一天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非常偶尔,这个院子里也有孩子,是小白姑娘带在身边的。在这群人中,小白算是年轻的。不过也没人知道她确切多少岁,同样也没人知道她和她身边的小孩儿是什么关系。她俩挺亲近的,虽然小白姑娘连个名字都没给那孩子取,就野养着,一旦屋里来了人,小孩儿就非常知趣得自己出去玩。不过他不会走很远,就像个小狗一样,守着门。院子里动不动就碰到赖账的,小白和那个小孩个顶个的彪悍,她俩骂人一个比一个凶,打架也都是不要命似的,整个院子的女人都指着这两个人守护着。不论得了什么,小白姑娘什么都跟这个孩子分着吃。一块馍,一张饼,一碗汤,一块肉。两个人凑在一起,你一口我一口,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谁都不会让对方多占一点便宜。

       小白同样不攒钱,偶尔碰到生意好了,她肯定会跑去集市上,买一块熏肉回来。拿家里唯一的一把刀,把肉一片一片切好了,肥的瘦的,一人一半,和小孩儿分着吃。如果切得余出一块来,也一定再找中间分清楚了,帐可要算清楚。不过,家里条件有限,两个人日子也过得糊涂,那刀是没有人好好磨的,小白切肉的时候,与其说是“切”,不如说是“锯”,非得一前一后,咿咿呀呀一阵子,才能把肉切开。那小孩就在边上等着,规矩得很,从来也不试图多抢一口肉吃。

       有人说,这孩子是小白生的,也有人说,是小白捡的,反正小白只说那是她弟弟。谁知道呢?那孩子并不关心具体究竟怎样。总之,有她一口吃的,自己总也饿不着。馋嘴的猫儿随时都有,小白是这个院子里条件最好的姑娘。那孩子过得煞是惬意。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,小白姑娘被人打伤了。整个事情都稀里糊涂的,可能起因并不重要。总之,是受了些皮外伤。无论是小白,孩子,还是院子里的任何人,都没有当回事。谁不受伤呢,又不是多金贵的命。

       问题是,这伤怎么都养不好呢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现在想来,倒是没什么好意外的。这破地方,人来人往,脏的臭的,没一个角落干净。伤口不得正经处理,慢慢的,也脏了臭了。苍蝇绕着她伤口飞,一个不注意,就一群群落下来。小白自己也觉出不妙来,就让孩子找人打听着什么样的草药能治伤。那小孩就去找了相应的药来,小白嘴里叼着布,自己拿着刀剜那腐肉,指望着去了腐,敷了药能长出干净的新肉来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结果还是一样的,白遭一场罪,小白身体反而越发垮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馋嘴的猫儿照样来,该赚的钱还得照样赚,只是总归比过去生活难了许多。小白是想活的,很明显。哪怕只有烂菜根吃呢,也要跟孩子算清楚了,该自己吃的,一口都少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也是,这两个人,死了一个,另一个该怎么办呢?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,猫儿来得越来越少了,小白伤得越来越重,吃得越来越差,很快有人敢赖小白姑娘的帐了。

       初时,院子里别的女子还能帮她俩一把,追着骂两句,碰见怂的就伸手打两下。再后来,也有不少人摇头说着,小白这是不行了,眼瞅着在死路上,拽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也能拽回来吧,吃饱了,有药材,怎么就拽不回来呢?

       小孩儿也不能在院子里干守着呀,出去吧,磕头乞讨,偷点抢点,怎样都好。他得救姐姐呀。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,某次小孩回来的时候,正赶上一个男人在屋子里占他姐的便宜。小孩就在门口等着,等那个男人从不生不死的姐姐身上爬起来,伸手跟他讨要钱。

       那男人并不把小孩当回事,仗着个子高力气大,欺负小孩,把孩子拎起来扔到一边就走。小孩再往上追,男人抬脚就踢伸手就打。

       小孩咽不下这口气。终于在男人的必经之路上,占了个高处,抱了块大石头丢下来,把他脑袋砸得开了瓢。

       非但如此,小孩还跑下来在男人身上一阵翻,非得把他身上值些钱的东西都拿出来,抵嫖资。

       待小孩儿身上沾着血跑回去,见了姐姐惊恐的样子,才知道,这算是惹了大祸了。

       小白没心思给孩子上道德课。她只在乎一件事情——这算犯了王法,小地方也是有衙门的。

       她指挥着孩子拿上有点用的东西,快跑。那孩子初时不愿,后来也认识到了危险,终究是跑了。可是边跑边惦记着——可是,万一他们回来为难姐姐呢?

       孩子跑了回来,只见姐姐拿着家里那把刀,把自己脖子割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就像给自己清除腐肉一样,姐姐嘴里还咬着块布,甚至,孩子能听见姐姐破风箱似的呼噜噜的喘气声,能看见脖子上在流血,血液中冒着气泡,宣示着这个生命依然在痛苦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什么都没说,他走了上来,拿过了那把刀,帮忙继续切下去,或者说——锯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等着血液越流越多,没了气泡,等着破风箱的喘息声越来越弱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个孩子知道了很多很多事情。比如,不讲规矩的赖账的人有多可恶;比如,小伤口可以化脓腐臭,终至不治;比如,钝刀割肉好痛苦,如果必要的话,速死才是慈悲;也比如,从此再也没有人平白无故,把自己的所得分一半出来给他,想获得食物或是任何好东西,总得有些什么去换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还有,还有。比如,姐姐是想活的。只是一不小心走上了死路。

       他为什么知道姐姐想活呢?当然,姐姐一直在努力吃喝,这也说明她很想活。但是更确切的原因是——那天,其实,他回来的时候,姐姐跟他说了话了,她说“救我”。

       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语言,都让孩子清楚知道——她虽然自杀,可是她后悔了。她希望弟弟能救他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,那孩子还是杀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必要,杀便是救。不是吗?

 

       其实,孩子也不知道,这个姐姐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。他也不知道,姐姐是名字叫小白,还是姓白,还是因为她,长得很白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不知她的年龄姓氏,也不知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名字随意,姓氏,那就白吧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孩子长大了,给自己磨了一对三棱刺。

       不管杀鱼杀鸡还是杀人,还是三棱刺放血最快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其实啊,这些事情,并没有任何人知道。那个孩子并没有和任何人讲过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,他现在太痛了,也太累了。

       若痛胜过了累,他便醒着,身子一点点的拧动都带来钻心透骨的疼;若是累胜过了痛,他便睡着,美梦或是噩梦,这个人或是那个人,一点点过来,让他有时在梦中也落点泪水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包括睡着的时候,他肩上的锁枷也不得卸下。这让他没有办法让头挨着地面平躺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更何况他身上伤痕累累,什么姿势都压得很痛。

       铁链子被阳光炙烤加热,烫得他脖颈、手腕、脚踝上都是伤,稍动一动便钻心的痛。

       哦对了,铁链子是在外边烤的。这几日他日日受刑,又被押去路边示众。铁链把他锁得极低,枷锁又的确是沉重的。他只能被迫跪着,一跪便是一天,日落才得放回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,曾经自己是很能扛的。无论是痛还是累,他本来什么都不怕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在这里。他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扛下去。哪怕扛到死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,日复一日的饥渴,困倦和伤痛总归在大量耗损着他的体力和意志。

       他觉得手可能要废了,腿也要废了,伤口终日不得医治,也早晚废了。

       至于其他的,比如受刑时身后忽然响起的骚动、口哨声,哄笑,议论。他好像听着,也好像麻木了。却偶尔,在迷迷蒙蒙中忽然响起一句半句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并没有心思伤怀什么的。他只是忽然想着,也许,我要去见我姐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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