坚果糕

宁移白首之心,不坠青云之志。

无主(十二)

  这一天,是接苏梦枕回楼的日子。

  似乎几日里的筹谋奔波苦痛委屈,都在为了这一天。

  杨无邪是想与白楼主同去迎接苏梦枕的,可是白愁飞拒绝了他。

  及至杨无邪接着苏梦枕的车驾返回了楼子,楼内诸人聚至跨海堂时,白愁飞竟也未曾露面。

       兄弟们见苏梦枕真的回来了,俱是喜气洋洋,而龙啸青、莫北辰二人也跟着同车返回,诸人更是又惊又喜。杨无邪并不想让苏梦枕一回来便劳神,便待诸人与苏梦枕粗略见礼后,便送苏梦枕返回了卧室。

  

  在门口廊外,苏梦枕才见到白愁飞。

  白愁飞立在苏梦枕门外,风拂玉树一般看着他笑,然后打了个招呼“大哥”。

  苏梦枕看见白愁飞,笑得一双眼睛晶亮起来。

  杨无邪并没有多余的手来跟白楼主见礼,只对白愁飞笑道,“白楼主快一起进来吧。”

  苏梦枕却忽然冷了脸严肃道,“不许进,门口站着。”

  苏梦枕被杨无邪送到卧榻上斜倚着休息,又就着杨无邪的手喝了两碗药,抬眼看去,白愁飞还真老老实实在门口站着。苏梦枕归来,杨无邪心里满存着激动,一样样端着各种备好的食物茶点,又坐在苏梦枕塌前,伸手为他揉捏着身子,口中絮着关怀不止。

  苏梦枕并没有想吃什么的意思,只喝了些茶水。温热的茶水入喉,水温、浓淡都是最熨帖的,便知道这是真的回家了。

  苏梦枕耳中听着杨无邪的声音,更是熟悉得从心底里笑着,他认真摸了杨无邪的手臂胳膊,端详着他,口中道,“我知道白愁飞肯定是欺负你了。”

  杨无邪倒是无心背后告状,何况只隔着个门。但反正也知道很多根本瞒不过去,犹豫了一下并没多说。苏梦枕便看了门口的身影一眼,随手抓了把瓜子什么的就对着门扔了过去,口中怨道,“杨无邪你也敢欺负。”

  瓜子上并没加力,怎么打得到门外的人,只是隔着门一阵哗啦,撒了一地而已。门口的身影并没有什么动作。

  杨无邪见状,便笑着安慰道,“没有的事,白楼主在这个时节撑起整个楼,为难处多得很,无邪给楼里多分担点当然是应该的。”

  苏梦枕瞧着杨无邪,眼神中藏不住的心疼,口中道,“这几天无聊时居多,我便时常在想你们。那个混蛋不来就罢了,你不来,我便知他肯定难为你了。”说着,忍不住又抓了把瓜子砸过去,口中斥道“一点良心都没有,一眼都不来看我”。

  门忽然就打开了,白愁飞故意迎着瓜子过来,任这些七零八落的砸了一身,只一步步走来,在苏梦枕塌前立好,低头道,“隔着门又打不疼,大哥若有气,白愁飞任打便是。”

  苏梦枕斥道,“你快跟杨无邪道个歉。”

  白愁飞抬着眼皮瞧了杨无邪一眼,杨无邪便几乎想给他跪下。但杨无邪不会故意在苏梦枕面前惹他难过,因此只是笑着对苏梦枕道,“无邪当不起,白楼主也并没无故欺我。”

  苏梦枕见杨无邪如此,认真对白愁飞道,“金风细雨楼离得开苏梦枕,但是离不开杨无邪。你现在已经是楼主了,便是不愿意道歉,跟无邪道声谢总是应该的。”

  白愁飞听了,便对着杨无邪抱拳深躬,杨无邪连忙还礼,又对苏梦枕笑道,“这几天下来,白楼主终日奔波操劳,很不容易。”

  白愁飞眼盯着苏梦枕,并不想听杨无邪口中絮絮,便寻个缝隙插言道,“杨无邪,我自与大哥汇报吧。”

  杨无邪听了,也只得恋恋不舍得回头望向苏梦枕。苏梦枕点点头,杨无邪便起身行了礼,退了出去。

  

  白愁飞见杨无邪退出,带上了卧室的门,便回身向着苏梦枕床榻跪下。

  苏梦枕见白愁飞如此,很是惊异,便开口欲要白愁飞坐起来说话,白愁飞却只摇头拒绝。白愁飞自知种种事由反正瞒不住,甚至私心里有几分想知道自己与杨无邪究竟谁在大哥心中分量重些,于是白愁飞自行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,从如何与蔡京虚与委蛇,到对杨无邪如何暴虐责打,自己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。

  苏梦枕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,只瞪着白愁飞不语,半晌追问道,“你语焉不详的部分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  白愁飞回答道,“我的确学了长空帮的指法,却是梅老帮主临终前主动教我学的。蔡京及其同党对江湖事横加干涉,利用帮内诸人与外寇勾连敛财。长空帮众勾结外寇,贿赂蔡党,后竟起谋逆之事,我便把他们都屠了。”

  苏梦枕沉吟着,半晌才道,“这不是你的过错,你是在为梅老帮主报仇。”

  白愁飞细细观瞧着苏梦枕的反应,开口道,“大哥,我这样讲,并无任何凭据自证,就连官府都不会信我清白。您就信了么?”

  苏梦枕凝目瞧着白愁飞,只道,“你若是与我说谎话,心中是不是也会有点难过啊。”

  白愁飞听了,低头不语。

  苏梦枕缓缓道,“在我面前,你怕什么呢?怕我杀你不成?”

  白愁飞苦笑道,“大哥是在乎公理正义的人。大哥也在意我。我自己做了错事,何必让大哥为难呢?”

  苏梦枕伸手摸了摸白愁飞脸颊,“我没那么非黑即白。我也知你秉性并不坏。心里藏着的事,该说便说出来,也省得在暗处生了疮。”

  白愁飞垂了眼,半晌道,“梅帮主与我有知遇之恩,但是我杀了他。他被帮众囚禁,武功尽废,求死不得。我便杀了他。”

  “长空帮帮众谋逆时,你在何处呢?”苏梦枕忽问。

  白愁飞听了,叹气道“我在外公干,不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。现下无人为我证,看起来便是我屠了长空帮满门,更会有人疑我是为了那长空指诀。我不愿多解释,解释也无人信,便改换名姓,武功路数也都隐匿不用了。”

  “你会的功夫其实很多很杂”,苏梦枕轻声道,“我便知你受过很多委屈。”

  白愁飞听了苏梦枕前半句,尚以为苏梦枕会继续犹疑追问他,却不想苏梦枕竟这样讲。孤寂的人受了一时熨帖,便知世间尚有光亮。苏梦枕只言片语,便似一道光穿透幽暗。白愁飞沉默半晌,终于抬头看向苏梦枕。

  苏梦枕双眸澄澈,似是容得下白愁飞的一切。白愁飞望了一会儿,有些想看看这双眼眸中,究竟能是否能容下更多。于是白愁飞轻声继续道,“长空帮内乱,是我挑动的。梅帮主的死,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。整个长空帮,也是我灭的门。我灭长空帮,确有觊觎长空指诀而不得的私心。而且,梅帮主也不是全然无辜,勾连外寇蔡党,他也有份。我灭了长空帮,同时也拿到了蔡党利用江湖勾结外寇的证据,本想入京倾了他们,无奈棋差一着,非但失了证据,反被蔡京拿了把柄。蔡京手上捏了我的铁证,便指摘我忘恩负义,悖逆残忍。虽然他说的也并没错。”

  苏梦枕听了,眼皮缓缓垂下,把双眸遮住了一瞬,又睁开,还是那样看着白愁飞。

  白愁飞轻声道,“我本就知道以此事倾覆蔡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在诸葛府内大言侠义,只是我对自己行为的美化而已。此事在无邪的周旋下,神侯府法外容了情,许我回楼内自行接受惩戒。此事因由,白愁飞从头至尾都向大哥禀明了,便是准备好了接受大哥任何处理。”

  苏梦枕听了,撑着床榻坐得更端正了些,瞧了白愁飞一会儿,伸手扯过他左手来。

  “为了长空指诀是吗?”苏梦枕口中问到。

  白愁飞低头道,“是的。大哥是要……”

  苏梦枕瞧着他,森然道,“你为了这个东西屠人帮派,废只手不该么?”

  白愁飞脸色愈发难看,习武之人哪肯轻易废只手下去。白愁飞有些想求饶,非但话说不出口,就连抬眸瞧苏梦枕一眼都难。白愁飞有些想反抗,或是夺路而逃,然而一只手被苏梦枕牢牢扯在掌中,有几分反抗的意思苏梦枕即时感知得清楚。白愁飞心内隐隐挣扎半晌,手上终是没敢有任何反抗的动作,只是因紧张而隐有颤抖。

  苏梦枕的手扯开了白愁飞握着的拳,展开了他的掌心。白愁飞为此事隐姓埋名,学了心仪的武功却也弃置不用。前尘往事如同掌心间的柔嫩被拳头护了起来。白愁飞递给神侯府的自白并没有将动机说得这般清楚,苏梦枕并没有多加讯问,竟鬼使神差一般让白愁飞说了个十足十。真相慢慢的如同掌心一样暴露,带着白愁飞的阴暗恶意,握在苏梦枕手中等待处置。

  白愁飞垂着头,他不敢多想苏梦枕会如何惩戒觊觎武学覆灭帮派的这只手。但是随着手掌的展开,他却慢慢放松了自己。

  那是大哥。

  苏梦枕以手为板,狠狠抽在白愁飞手上。

  力度不轻,却也只是惩戒而已。

  白愁飞如同学子稚儒一样,被苏梦枕狠打了一顿手板。手掌被放开时,掌心到指尖一片涨热刺痛,可是这对白愁飞而言,又算得了什么呢?

  白愁飞垂头更低了,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大哥。

  一阵沉默后,白愁飞伸手去握了苏梦枕的手,被打肿的掌心与施罚的手掌贴在一起,一样的赤热。

  “大哥,您何必如此”,白愁飞轻声道,“这便原谅了么?”

  苏梦枕手心轻轻摩挲着白愁飞的手,道,“你说出来的时候,我就已经原谅你了。打你几下,只是希望你心里面过得去。”说着,苏梦枕轻声道,“这里面牵涉一些人命,若有一日他们亲友来找你报仇,也是有可能的。风雨楼可以帮忙查访着些,能帮忙抚恤的便帮一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听了只道,“大哥虽是好意,我只担心他们明明找不到我,却在大哥的好意下露了行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露了便露了,怕什么的。”苏梦枕认真望着白愁飞,“做人磊落些,风雨楼是护不住你还是怎样。”说着,苏梦枕瞧着白愁飞笑了笑。

       金风细雨楼是这样的地方吗?这不仅是战斗的阵地,也是遮风的屋檐吗?还是苏梦枕回来了,大哥所在的地方,总有一片天是他撑得起的。

       有些地方太柔软,一旦触及,白愁飞心里总有些大过感动的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垂头道,“我还跪拜过蔡京,甚至起过与他为伍的念头。何况我权力欲作祟,与杨无邪找了很多麻烦。打他比今日受的惩戒狠多了,大哥就这样轻轻放过我,我自己都过不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听了,只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道,“这便没了?你的过失就这些吗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只抬头看向苏梦枕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指尖轻点着他道,“你可太没良心了,你是真的一眼不来看我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轻轻转了转头,在苏梦枕掌心下略蹭了下。又觉得苏梦枕掌心还带着热,心里难过,忍不住以唇在苏梦枕掌心轻触,又轻蹭了一下。白愁飞有点想做更亲密的动作,却不敢轻慢了苏梦枕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只道白愁飞心里过意不去,柔声道,“没关系。我是你大哥,陪你吃点痛是应该的。你这几日心里也煎熬,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忽然传来敲门声。得了苏梦枕应声,杨无邪推门而入,只立在门口对二人道,“今日朝堂上,蔡京他,猝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听了此言,扬起头来,一双眼睛晶晶亮只瞧着苏梦枕笑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见此情状大感诧异,只问“为何?怎会如此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笑道,“昨日神侯那里借来的那块紫水晶上,被我淬了毒。毒自皮肤而入心脏,面上不显,实际上损得利害。蔡京虽然看起来稳重,其实很是易怒,他自以为暗杀诸葛已成,说不定奏疏都写好了,却见诸葛神侯好好活着。气急下自然心脏不堪负担,众目睽睽,与猝死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只问白愁飞,“会不会查到你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笑了,“神侯府,蔡相府,两边出来进去我都没露行藏,证物是蔡京自己不敢留着的,早还回神侯府了。再说,他们敢查蔡京暗中着人谋害同僚吗?”白愁飞笑得得意,“要不是为了一举除了这恶贼,谁耐烦与他虚与委蛇,说那些恶心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杨无邪只道,“白楼主您不是也碰了那块水晶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笑道,“早吃了解药了,放心。”说着,白愁飞厉道,“我是受不了那奸贼欺负。既耍弄了他,便一定要让他死,不然,留他日后报复我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只低头看着白愁飞。白愁飞仰头直瞧着苏梦枕的面孔,笑道,“大哥,我真的杀了蔡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梦枕见白愁飞上一句眉目间带着狠戾,下一句瞧着自己时又是一脉天然诚挚。想了想,却没多说什么,只抚着白愁飞笑道,“你做到了,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仰脸笑道,“大哥,您得赏我点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闻言,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杨无邪,杨无邪见此状,连忙阖了门去了。苏梦枕垂头笑道,“你要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有些想说,也有些不敢说。想了想,口中轻告了罪,便抬腿上了苏梦枕的床榻,只在榻沿跪坐着瞧着苏梦枕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看着白愁飞,略眨了眨眼,不解何意。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便以刚受责罚的手去摸了苏梦枕那只同样受痛的手,十指交握在一起。心里有些想说的话,却有点扭捏难言,便就这样跪坐着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隐隐猜到他扭捏什么,忍不住开口试探道,“你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便抬了头,一双眼睛晶晶亮瞧着苏梦枕。呼吸有点粗重,心跳可闻。

       苏梦枕笑了笑,他觉察到二弟想与他亲近又不敢多说,他便主动凑了上去,给了白愁飞一个深深的拥抱,口中道,“你是想要这样吗?”

       白愁飞暗自偏了头,口唇在苏梦枕面侧蹭过,却也不敢多留。只笑道,“谢谢大哥。”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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